寫在前面:

 這篇文章是我父親所寫的,原本刊載於「近代中國」47期。會收在這個爛格子,主要是想幫父親做一個紀錄。本文只是閒話三個歷史人物,並非正式論文,所以當然看不到附錄等史料引用來源。

如果有可能,希望能遇到一些友善的踢館者,對於您的意見或者質疑,我會盡速請教我父親,然後希望能與您作相關的討論。謝謝大家!!

 

 

前言

 「唐吉訶德」--是西班牙小說家塞凡提再公元一六零五年發表的一部諷刺騎士的名著。書中的主人公唐吉訶德,閱讀騎士小說著了迷,自己也就成了騎士,披甲冑,跨瘦馬,行俠仗義,打抱不平,演出許多冒失、滑稽的笑話。
 
 這部小說,不僅在歐洲極其有名,而且隨著西方文化的東漸,三百年之後,在日本和中國都有了譯本,也頗受東方讀者的喜愛;尤其在日本,正當他的武士們謳歌「天佑皇國」、「武運長久」、「征取滿蒙」、「雄飛大陸」的時代,知識份子們戰慄在殺伐氣氛之下,為了發洩情緒,就從武士中挑出一位矜誇妄想、色厲內荏的陸軍大將田中義一,送給他一個諢名--「東洋唐吉訶德」。
 
 把妄想征服他人的田中義一和好心搭救他人的唐吉訶德送做堆,似乎是擬於不倫,未免有損西洋唐吉訶德的形象;不過兩者之間的確也有其共通點,那就是:但被幻想所驅使,昧於現實,無視他人,不自量力,自行其是,既不考慮會捅出多麼大的紕漏,更不考慮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這就是日本文化人拿田中義一作一個標本,對他日本軍閥所給予的一個評價。
 
 日本自明治皇帝即位(一八六八),建立中央集權政府,勵行維新;對外,以「開國進取」為國策,所謂「進取」,就是要侵略鄰邦,把自己造成「東亞盟主」地位,而完全不考慮本身究竟有多大國力。在以這種「進取思想」為中心的軍國主義教育之下,所訓練出來的日本軍人,可以說沒有一個不是「唐吉訶德型」的武士。他們騎著不瘦的馬,顧盼自雄,掄起幾乎和自己身高相等的武士刀,吶喊衝鋒,顯然要比唐吉訶德威風多了,可是結果呢?西洋唐吉訶德演的是令人忍俊不禁的鬧劇;而東洋唐吉訶德則演出了一如英國大史學家湯恩比所論斷的「全民族切腹」的慘劇,他們才驀然醒悟:一切都是幻想。
 
 在閒話唐吉訶德之後,接下去,請讓筆者從無數「唐吉訶德型」的日本武士中,挑出三位來談一談:第一位,就是田中義一;還有兩位是永田鐵山、石原莞爾。因為這三個人最富於幻想,而又能把自己的幻想和其他人的幻想整合起來,編製成他們所謂的「大陸政策」,並發動引擎,拖曳著自皇帝乃至庶民一致狂奔向「全民族切腹」的終站。今天,筆者試圖把這三個人的思想言行貫串起來作點瞭解,或許可以看出「昭和軍閥」的面貌、和全面侵華戰爭的決策乃至於發動的歷程。
 
 

 

 

田中義一的發跡
 
 田中義一﹝一八六四~一九二九﹞,是日本長州﹝今山口縣﹞人,自幼野性頑皮,八歲,被塾師勒令退學,他的父親本來是「武士」階級,因明治維新而失去俸祿,做傘為業,生活貧困,看到兒子這樣有辱家門,就把祖傳的一把匕首丟到他面前,叫他切腹自殺,正在千鈞一髮的關頭,他的母親猛撲過來,抱著不放,母子二人嚎啕大哭,父親終於長嘆一聲,留下了這條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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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中義一像

 
  明治十九年(一八八六),田中畢業於陸軍士官學校,任官少尉;六年後,又畢業於陸軍大學,晉級中尉。在當時,日本陸大每期只有十幾個學生,能夠受到陸大深造教育的青年軍人,可以說是前途似錦,畢業後的田中身價陡增,和一位陸軍中將的女兒結婚成家。他聽說有一棟豪華巨宅因為鬧鬼,沒人敢住,偏不信邪,就以廉價租住,充充闊佬,並且把父親接到東京,以盡孝道,沒想到住進去不久,自己就害了傷寒病,送進醫院,氣如游絲;同時他父親也得了肺炎,代替他去向閻王老爺報了到。據說田中這個人一生不服輸,只有兩次叫他輸得啞口無言,第一次,就是住了鬼屋,死了父親;第二次,是在後面要談到的關東軍一個參謀陰謀炸死了張作霖,也把他從首相的寶座炸垮了下來,氣悶而死。
 
 一八九四年,田中以中尉副官的職位,參加了甲午戰爭,並沒有上火線,冒鋒鏑;而只是在第一師團(師)第二旅團(旅)的司令部裏忙於一般事務,忙裡偷閒,帶著勤務兵到河裡去捉魚蝦,親自下廚,做天婦羅供旅團長下酒。服務熱忱,馳譽軍中。稍後,調升師團司令部大尉參謀,擬定綿密作戰計畫,這才充分發揮了他的軍事才能,得到長官賞識。
 
 甲午戰後,俄國坐獲漁利,向清廷租借到旅順大連,蓄意南侵,日本軍人都感到早晚非得和北極熊決一死戰不可。當時在參謀本部服務的田中,就被派駐俄都彼得堡,給他充裕經費,和俄國各界人士週旋,調查俄軍虛實,為時四年,於一九零二年回國。他向當道力言:「俄國軍官都是嬌生慣養的貴族子弟,軍中充滿浮華享樂氣氛;列兵出身農村,普遍未受教育,缺乏知識,官兵階級懸殊,意見隔閡;參謀官和帶兵官之間,也欠協調;參謀官是特權階級,不肯帶兵吃苦,更不肯冒生命危險……」所以他的結論是:「俄軍絶不足畏」,「皇國開運在此一戰」。因此博得同鄉先進、維新元勳、日本陸軍之父、明治軍閥統帥山縣有朋的賞識,讚不絕口的說:「這小子會有點出息」此時,田中已晉升少佐,擔任參謀本部俄國課主任,稟承參謀次長田村與怡造的直接指示,秘密研擬對俄作戰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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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縣有朋像

 

 

不憚與世界為敵
 日俄之戰(一九零四--一九零五),日本雖獲勝利,但戰費支出十九億八千四百萬日圓之鉅,國內增稅,竭澤而漁,只徵收到二億一千五百萬元,在英美兩國發行公債竟高達十二億,大部分為美國人所購買。本來在開戰之前,日本曾向英美表示:把俄國勢力逐出南滿,履行「門戶開放、利益均霑」政策,所以獲得兩國大力支援,可是仗打勝了之後,立即背信食言,獨霸南滿,美國朝野大為激憤,逼債甚急,日本政府只有加重國民負擔,許多鄉下農民繳納不出重稅,把女兒賣到外面去賣淫賺錢,在日本政府獎助之下,東至美國西海岸、西到中國大陸各商埠、北達西伯利亞,南及太平洋群島,到處都有日本人妓館。有一部日本影片「望鄉」,就是描述日俄戰後日本女孩子到海外去賺錢的悲慘身世,當年還在台北放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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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望鄉"海報

  

 日俄戰後,日本國力枯竭,民生凋敝,雖已達於極點;但軍閥集團的「進取」慾望卻更為旺盛。凱旋歸來的田中義一,立即撰文展露他的經綸,他說:「我帝國國是,應脫離既往島國境遇,而成為大陸國家,伸張國運……政略與戰略須謀一致,政略應圖進取、戰略當以攻勢為本質。」同時,並建議確立國防方針,對擴充陸海軍備應作長期計畫。

 

 對於他這個建議,山縣有朋大為讚許,並且採納他的意見,呈奏日皇,而於一九零七年決定了「帝國國防方針」、「國防所要兵力」、「帝國用兵綱領」三個文件。主要的內容如下:

一、以俄國為第一敵國,如發生戰爭,則以韓國為基地,以北滿為主戰場,海軍控制對馬海峽,封鎖海參崴。

二、對於清國(中國),應伸張我國權益,一旦用兵,則自台灣海峽出擊,占領南清(華中華南),然後攻略北京。蓋江南之地生產力豐饒,足以富裕我國家;而東有韓國,西據南清,逐漸推進,庶可達成我雄圖。北京政府(清廷)今後如能整頓租稅,建立兵制,則為不可輕侮之敵,將先在滿州方面試圖妨害我利權,難免有激烈衝突之虞;尤其至關東(旅大地區)租借期限屆滿(一九二三),彼必要求我撤退,非我所能同意,交涉途窮,勢必訴諸干戈,故當以清國為第二敵國。

三、對於美國,文件中並未提到,但在起初提供陸海兩軍協調的草案中,則有:美國占領菲律賓以來,企圖向中南清擴張權利,若野心得逞,自將與我利權衝突,倘啓釁端,我即占領馬尼拉,攻略菲律賓諸島嶼。

四、在草案中,還提到:對法國,如發生戰事,則攻略其東洋殖民地越南,而最後目標,應指向河內。對德國,則以陸軍攻略膠州灣,以海軍殲滅其東洋艦隊。

五、此次決策,唯獨對於英國保持友好,不與為敵。因為當時英國要扶植日本阻止中國圖強,牽制俄國勢力,故簽訂有「英日同盟」,而不致有衝突之虞。

 

 從以上幾項方針,可知早在二十世紀初期,日本就立下了長期全面侵略中國的一貫政策,並且不憚與世界為敵,像這樣自不量力的「雄圖霸略」,表面由山縣有朋提案,明治皇帝裁定,而實際則出於田中義一獻策。山縣凌駕日本軍政兩界五十年,培成長州軍閥,居於陸軍主流,桂太郎、兒玉源太郎、寺內正毅、乃木希典、長谷川好道,都是風雲人物。日俄戰後,山縣年屆古稀,退居元老地位,他心目中繼承衣缽的人,以非上述幾位大將,而是在參謀本部作戰課擔任高級部員(相當副課長)的田中義一中佐。此後二十年之間,日本國防軍事的經營和軍國主義的形成,多半出於田中的策劃與主持。他個人的地位,也就扶搖直上,當戰勝俄國時,才是一個少佐參謀,而十年之間,就竄升到中將參謀次長;爾後,更榮任陸軍大臣,終躋於首相地位,所以被稱為「長州軍閥的寵兒」。

 

 

 

大陸政策的推進

 日俄戰後,「大陸政策」成了最時髦的口頭禪。一九零八年五月,桂太郎內閣正式決定了一個「對外政策方針」,其中對清國的政策是:「在該國之內扶植我國勢力,萬一該國發生不測變故,仍可經常確保我國優勢地位;同時使滿州現狀永遠持續下去……並逐漸使列國承認我在滿州之特種地位。」這個方針,被日本史學界稱之為大陸政策的最初立案。

 

 一九一一年十月,我國武昌起義成功,清廷政局混亂,日本西園寺公望內閣立即通過「對清政策」:「對於在該地方(中國)一旦發生不測之變,得以講求應急之手段者,捨帝國之外,尚未發現其他可能。此一事實,揆諸帝國地理位置及實力,更無庸置疑,且亦為帝國在東亞之一大任務……滿州問題之根本解決,應不斷策劃,不容怠忽,一俟於我最有利時機之到來……今後,應特別努力於在支那本部扶植我優勢地位,並講求使他國承認之法。」

 

 及至民國二年,袁世凱暗殺宋教仁,導發二次革命,政局動盪,社會不安,田中義一認為或許有機可乘,於是親自跑到我國東北觀察情勢,回國後,寫了一篇「滯滿所感」,他說:「國家狀態,唯有進步退步兩途,進則在大陸獲得國土,退則株守孤島,究應奚擇?為國家生存、民族發展,實非經營大陸不可,然多數國人業已遺忘奮起大戰(甲午、日俄兩戰爭)之當初企圖,政府與國民相率閒置大陸問題,但知陶醉於以朝鮮為領土、以南滿為勢力範圍之美名,無復他念,可勝慨歎……」「或謂日本貧窮,每多悲觀論調;然則應如何使此弱國日本成為富國日本?其唯一方法,在利用支那資源,首先當開發在我勢力內渾沌未鑿之寶庫——滿蒙,捨此以外,焉有善策……」「畢竟大陸發展,乃吾人民族生存第一要義……支那之瓜分,即為東洋之毀滅,滿蒙之喪失,立見帝國之危殆,以東洋霸者為己任之帝國,唯當竭其能力之極限,使支那瀕死回生,衰滅復活,以遏俄國之南侵,以杜列強之分割……。」

 

 田中這篇文章寫得很長,還有「滿州土地肥沃,宜於耕作,氣候清穆,心神爽快,世界雖廣,恐難覓此健康殖民地。」「將朝鮮人民移住滿州,使朝鮮多容日本移民。」「為使彼等得安居之地,則在滿州絕對應獲得土地所有權及內地居住權。」「支那人向為重視名義、粉飾體面之國民,故僅在名義上承認滿蒙為支那之主權,甚有必要。」……這些侵略主張,後來都成了日本軍閥實際行動的指導要領。

 

 民國三年七月,第一次世界大戰在歐洲爆發,西方國家忙於戰爭,無暇東顧。日本軍閥政客大為興奮,元老山縣有朋說:「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到來」,首相大隈重信說:「天祐大正時代」。於是剛由歐洲訪問歸來、在參謀本部待命的田中義一少將(一年後升中將,就任參謀次長),立即擔負起具體策劃的任務。八月,日本對德國宣戰,派兵進攻駐在我國青島的德軍,並強佔膠濟鐵路,直達山東省會濟南,拒不撤走。同時,田中更強迫日本外務省政務局長小池張造,依據參謀本部擬定的「支那問題處理要綱」為藍本,起草二十一條要求,由外相加藤高明於一九零五年初命令駐華公使日置益,面交袁世凱,強迫非接受不可。後來雙方交涉結果,史籍都有記載,為國人所週知,在這裡無須詳加引述。

 

 

 

向西伯利亞進軍

 一九一六年十月,長州軍閥巨頭之一的寺內正毅就任日本首相,重大政策,都聽命於元老山縣有朋在幕後的決定,而田中義一的意見,也就是山縣有朋的決策。寺內內閣上臺不久,就於一九一七年元月決定了下列五點「對支政策」:

一、帝國對於支那主權獨立領土完整之主張,予以尊重並維護。

二、為使支那實行改善庶政,帝國以誠意予以指導啟發,藉圖增進兩國之深厚密切關係。

三、帝國對於支那任何政治系統或黨派,保持公正不偏之態度,並對其一切內政上之紛爭,不予干涉。

四、帝國在支那,除關於有特殊利益地區之問題以外,儘可能保持與列國之協調,並逐漸使列國承認帝國之優越地位。

五、對於南滿與東蒙,依據既定方針,愈益擴充增進我特殊利益;在福建方面,確保支那政府於明治三十一年(一八九八)、大正四年(一九一五)兩度公文所承認之特殊關係,並漸次扶植我勢力;至於山東方面,其最終處分,俟和平克服(歐戰結束)後再議,目前應講求將德國戰前在該省享有之一切權利由地國接收。

 

 以上五項,從文字表面看來,似乎相當和平;可是所謂「尊重並維護支那主權獨立領土完整」的真正含意,就是把田中的「遏俄國之南侵,杜列強之分割」讓「東洋霸者」來鯨吞中國的個人意見,變成了政府的決策。

 

 在歐戰期間,日本幾乎獨佔中國市場,並對作戰國家輸出軍需品,大發財源,已由日俄戰後極度窮困的債務國,變成債權國,而放賬的對象就是中國。五月,田中親自到北京、上海等地觀察政情,特地經過徐州,會晤辮子大帥張勳,煽動他搞復辟,同時由駐北京的坂西利八郎等特務秘密幫助段祺瑞,討伐辮子軍。

 

 田中回國後,寺內內閣於七月間又決定了一個新的「對支外交方針」,否定了半年前「公正不偏」的態度,而明言:「帝國政府對段內閣給予相當的友好援助,並謀解決兩國之間的諸多懸案。」自此對段祺瑞大量供給借款,勸誘對德國宣戰,並售予瀕於淘汰的舊武器,供段祺瑞編練參戰軍。

 

 十一月,俄國共產革命成功,出現了列寧領導的蘇維埃政權,俄國本來站在對德作戰的協約國立場,但共產政權成立之初,國內情勢極其混亂,乃在翌年三月單獨和德國締和,退出戰爭,英美大為吃驚,就以需要援助在俄國境內的十萬捷克軍為理由,要求日本出兵進佔西伯利亞。這個好消息,使田中義一的腦子裡,立即浮現出一個更大的幻想,就是趁俄國混亂之際,扶植白俄,在民族複雜的西伯利亞建立「自治獨立州」,作日本的魁儡政權;然後和朝鮮滿蒙打成一片,形成在日本支配之下的日俄之間大緩衝區。從此就可以放手侵略中國,而不虞俄國會捲土重來,在他背後下手。

 

 田中這個幻想,首先在參謀本部完成了紙上作業,有這樣一段內容:「在遠東俄國領土樹立自治獨立州之端緒,在於首先扶植我國勢力於東清(中東)鐵路,蓋因北滿地方乃我對西伯利亞行動之門戶,東清鐵路乃北滿之動脈,倘能掌握,則足以制御西伯利亞。」

 

 從這個文件,顯然可之制御西伯利亞尚在其次,兩最先目的是掌握北滿與中東鐵路。五月間簽訂了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於是東北地區就成了日本的「軍事行動區域」。八月,日軍開始出兵,兩個月之間,進入俄境日軍達七萬二千人,佔領了貝加爾湖以東的西伯利亞各重要地點。直到四年之後,才在美國的壓力之下開始撤回日本。此後,田中囊括西伯利亞的偉圖,雖然歸於幻滅;但對於掌握滿蒙,絕不灰心。一九二一年五月,原敬內閣(田中任陸軍大臣)又決定了一個「對滿蒙政策」,指出:「我國在滿蒙之既得特殊地位與權利,應謀確保活用,固不待言;且在今後,尤應努力獲得我國國防及國民經濟生存上必要之利權。」同時還決定援助掌握東三省實權的張作霖,以期增築鐵路及合辦經濟開發事業。

 

 

 

總體戰與總動員

 當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初,日本陸海兩軍立即派遣許多知識豐富、能力優秀的中堅軍官去歐洲觀戰,吸取戰爭經驗,研究戰術、戰略、乃至國家政略的改進方針。他們的心得歸納起來,有兩點最為重要:

 第一點,是國際戰爭的勝負,取決於是否擁有戰略資源與工業能力,以及是否能有投注所有人力、物力,而產生總體戰功能的總動員體制。

 第二點,是在大戰中出現了飛機、潛水艇、戰車、巨砲、輕機關槍等新武器,日本軍隊原有的武器裝備都成了廢物,必須斷然實施武器革命,汰舊更新,在質與量兩方面都應該大事擴充。

 

 此時,軍事上的大政方針,是由山縣有朋在幕後裁決,而田中則在山縣的強力支持之下,以參謀次長地位,負責擘畫、協調。對於總體戰與總動員的重要性,早在甲午戰爭、日俄戰爭時代,在他的腦子裡就已經有了一些概念。甲午戰爭當時,使他萌生了「國民皆兵」的主張,他說:「像日本這樣的小國,無論現在對清國作戰、或是將來對任何國家作戰,總之,是處於和大國交手的立場,國民和軍隊的數量,都比對方差得很多。如果戰事延長,就必須召集在鄉後備兵,不斷補充前線作戰。因此,對於服役期滿退伍還鄉軍人的領導最為重要;並須充分發揮軍隊教育的效果,使他們成為鄉黨中堅。」

 

 一九零九年,田中就任陸軍省軍事課長,遂即建議成立「在鄉軍人會」。一九一五年,他曾經對集合在東京靖國神社的一萬多在鄉軍人演說:「現在歐洲大戰正酣,各交戰國家,都盡其一切體力、能力、與財力投入戰爭,我們應當留意:一朝有事,我國也必須有此決心……我們更應該切記:今後的戰爭,不只是軍隊、軍艦在作戰,而是傾其全體國民的一切力量,一決最後的勝負,這就是所謂國家總力(體)戰。」

 

 「在鄉軍人會」成立之初,規定只有退伍軍人才能入會,後來擴大組織,凡屆滿役齡(二十歲)青年,受過役男體檢之後,應徵入營者,為現役軍人;未入營者,也都編入在鄉軍人會。此外,又在一九一五年成立了「青年團」,把小學畢業(十五歲)到未滿二十歲的青少年,納入這個組織,並在學校中實施軍事教育。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一九一九年,在鄉軍人會和青年團的成員,各達到了兩百五十萬人,隨時可以編組起來,走上戰場。

 

 就上述情形,可見日本在人力動員方面,是由於田中的倡導、策畫、和推行,而打下基礎的。後來,又組織了「國防婦人會」,及至中日全面戰爭爆發,更立即施行「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人男女老幼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是直接或間接參加了戰爭。正符合了湯恩比的預言——「全民族切腹」。

 

 至於在物力動員方面,日本為一個島國,先天的缺陷是資源不足。對於這一點,日本的軍、政、工、商各界人士都知道的很清楚。在前面已經提到過:田中義一在歐戰爆發的前一年,去我國東北考察後所寫的「滯滿所感」中,就曾經提到「使貧國日本成為富國日本的唯一方法,在利用支那資源,首先當開發在我國勢力範圍內混沌未鑿之寶庫——滿蒙。」當時,田中只是提出這一個概念,但不久之後,就有人在做具體的設計。

 

 日本陸軍參謀本部的第二部掌管情報,下面轄有「兵要地誌班」,負責調查海外(主要是中國)各地的天候、氣象、地勢、地形、森林、河川、都市、鄉鎮、人口、家屋、交通通信、物資生產運輸、乃至軍隊戰鬥、行軍、宿營、給養等等狀況和條件,並且每年不斷補充新資料及修正錯誤。一九一五年,擔任該班班長的小磯國昭少佐(二次大戰時曾任首相),曾經耗費一年時間到我國東三省、熱河、蒙古各地,做過兵要地誌及資源狀況的調查。一九一七年,他偶然看到一本德國的戰時經濟自給著作,受到啟發,於是就集合全班同仁合作撰寫了一個「帝國國防資源」小冊子,估計戰時日本可以動員兵力九百萬,軍馬二百萬匹,但戰略資源缺乏,解決的辦法,是把支那資源「搬來」供應。並且計畫在對馬海峽開鑿海底隧道,以確保交通運輸線。田中對於小磯主動研究物力動員問題,頗為讚賞,翌年初,又派他到華北、華中調查資源。

 

小磯國昭像

 

 及至一九二四年五月,青浦奎吾內閣的外、陸、海、大藏四省協議,決定了一個「對支政策綱領」,其要點如下:

「對於支那,開發其無盡之富源,以謀發展我經濟勢力,鞏固我國運伸展之基礎……」

「做最善努力,以確保在工業上及軍事上有重要關係之鐵、煤、油、棉花、羊毛等物資之供給……」

「不僅對其中央政府、即對各地方實權者,亦應建立良好關係……」

「滿蒙與我領土接壤,同時在我國防及國民生存方面之關係,較諸支那其他地方更為深切而特殊;此際,應謀在該地區確保並伸展我地步,且更向北滿方面開拓新進路……」

「滿蒙不僅天然資源豐富,且因各項關係,較易為我所確保與利用,故對支那之企業發展,應對該地區特別注力……」

「對滿蒙之經營,不應侷限於『關東州』(旅順大連租借地,面積三、四六二.四四五平方公里)及『鐵路附屬地』(南滿、安奉兩鐵路,長四百三十多公里,附屬地寬度從鐵路中心點伸向兩側約六十二公尺)以內,應進一步向腹地擴張,故應採積極方針與必要舉措,以促進鐵路網之構築,開啟土地之租借途徑,實為當務之急。」

 

 

 

東方會議的真相

 按照日本陸軍人事制度,「大將」階級軍官,在平時是滿六十五歲除役;但極少數有特殊功勳的人,則晉升「元帥」,終身不退役。田中義一大將如果甘心做一輩子職業軍人,必然會在晚年坐進「元帥府」去享享清福;可是他的本質是個政治軍人,他牢記恩師山縣有朋要他「雙肩承擔國家休戚」的期勉,他更不能放棄「征服支那」的偉大幻想,所以在一九二五年四月,還未滿六十一歲,就自請退為預備役。五月,挾著一筆相當巨額的軍事機密費作本錢,當上了兩大政黨之一的「立憲政友會」總裁。當時正是我 國父孫中山先生剛剛逝世於北京,南方革命陣營一時失掉領導中心,北洋軍閥政權已瀕瓦解,全國人心惶惶不安的時刻。田中義一就是把握了這「最好的時機」,拖掉軍服,躍登政壇,以圖實現他「割取滿州,經營大陸,利用支那資源,確立自給自足經濟,從而強化國防力量,樹立國家總力(體)戰體制」的一貫抱負。他絕沒有料到,只不過在一年之後,我先總統 蔣公戎興一旅,勘定百粵,誓師北伐,勢如破竹。民國十六年四月十八日,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全國統一在望。

 

 然而天下事竟有這樣的巧合,就在我國定都南京兩天後,日本田中內閣登臺。六月二十七日,首相兼外相田中義一,召集外交和陸海軍人員舉行東方會議,共同研擬侵略中國策略。會後決定了八項「對支政策綱領」,重要之點有:「不逞分子……紊亂治安……帝國在支權益及僑民生命財產有受不法侵害之虞時,將斷然採取自衛措施」「東三省政情之安定,以待東三省人本身之努力為最善方策,若東三省有力者能尊重我在滿蒙之特殊地位……帝國政府當適當支持之。」「萬一動亂波及滿蒙,治安紊亂,而有侵害我國在該地區特殊地位及權益之虞時,則不問其來自哪一方面,將予以保護。」

 

 其實,上面這幾點還只是些表面文章,真正決定的內容是:「滿州的主權,不屬於支那,日本有參與的權力。」「滿州是日本的國防第一線」「滿州的治安維持當由日本負責。」「滿蒙的經濟開發,應對日本開放。」「滿蒙的事情應以日本為主。」「如果遭遇障礙,無論其來自俄國、美國或英國,都要發動我國國力斷然予以排擊。」當時,關東軍(駐我國東北日軍)司令官武藤信義感覺到:如果東方會議的結論完全實行的話,勢必要和英美發生衝突,頗有導發世界大戰之虞,認為「責任重大」,就當面向田中請示「是否有此決心」?田中的答覆很乾脆「不要緊,有此決心。」於是武藤就說:「要是政府有這樣決心和準備的話,我們別無意見,只要一聲令下,我們就幹!」田中這樣的對外政策,當時有很多日本人都大感意外,認為:「田中是不是神經病?要不要到醫院去檢查檢查?」

 

 

 

兒女不知父母心

 民國十六年七月,日本第一次出兵山東示威,接著田中就派南滿鐵路總裁山本條太郎到北京,向張作霖提出威脅性的交涉,要求在東北地區五條鐵路(敦化——圖們江、長春——大赍、吉林——五常、洮南——索倫、延吉——海林)的建築權。據說山本條太郎一向是敢做敢為的人,連他在接受這個交涉任務時,也面有難色,問田中「是不是決心要幹到底?」田中說:「如果搞出岔子的話,就拿國力去賭一下,靠指揮刀嘛!」據日本史料說:張作霖起初峻拒,然後就打太極拳,大概在這個期間,田中極不耐煩,他的謀士之一的外務省政務次官森恪獻上一個謀略——「在滿州某地,由日本浪人製造一個紛擾事件,造成非日軍出動無法恢復秩序的狀態,引為藉口,一舉解決滿蒙問題。」田中大為心動,約見關係密切的某大新聞社負責者,透露這個謀略,其中有一位某博士正襟危坐率直表示:「這種掩耳盜鈴藏頭露尾的搞法,人家不會不曉得的,突然糟蹋日本陸軍的信譽。」田中面色凝重的說:「那就擱下來吧!」

 

 民國十七年春間,國民革命軍二次北伐,捷報頻傳,日本第二次出兵山東,製造濟南慘案,北伐軍繞道渡過黃河,繼續北進。據說張作霖眼見大勢已去,才在五月中旬與日方簽定四條鐵路的密約。剩下吉林——五常一條路,等回奉天(瀋陽)再談。山本條太郎滿懷高興地說:「日本等於是把滿州全部買到手了。」田中義一當然更是心情篤定,等待張作霖回到東北,聽他擺布。可是萬想不到,對於鐵路密約並不知情的關東軍高級參謀河本大作大佐,竟然會自作主張,在瀋陽近郊皇姑屯附近的鐵路上埋藏著炸藥,於六月四日把張作霖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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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本大作像

 

張作霖被炸死現場

 

 

 這個事件發生之初,對外宣稱是南方革命軍幹的,但是反對黨希望藉此打擊田中政權,在國會中嚴厲質詢,日皇裕仁(昭和)也交待要查明真相,半年後,田中向日皇報告是河本大佐主謀,決定交付軍法審判,不料陸軍中堅幹部一致反對,田中無可奈何,只得從輕發落,當他向日皇面奏處分結果時,日皇認為他前後言不一致,怫然不悅,田中只有提出了辭呈。當時他非常懊惱的對得力助手宇垣一成說:「怎麼會有這麼許多糊塗蟲?真是兒女不知父母心!」他辭職後不過兩個多月,就因狹心症暴斃。

 

(在這裡,筆者要附帶說明一點,就是我們中國人談到田中義一,必然會想起所謂「田中奏摺」,但那不是真實的文件,所以在本文中沒有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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